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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厢一笑,宋追惗的眼渐挪到宋知书身上,目光渐软,干硬的嗓音亦糅杂了一丝丝温情,“书儿也很好,查办绮帐被害这一案十分得力,办得个铁证如山,可见你这几个月任这提点刑狱一职十分用心。只是如今又任转运使,性子也该稳重些了。”他将目光移向宋知远,呷一口茶,“远儿也长大了,你们都长大了,且不说濯儿,你们二人如今都身居要职,我作为父亲,也作为一朝宰辅,要奉劝你们,万事以民为本,以国为家,否则权势再大,也会被民之所覆,就像童大人,半点有亏,便能灭那一世之功。”
三人郑重拔座行礼,展望着宋追惗的高瞻远瞩,目送其一个高伟的身躯,渐入卧房。
里头宝玲正执一支孔雀毛掸子,扫着仕女图台屏,宋追惗一拂袖,便挥退了她。独自踅入台屏后面的一间广厦,靠墙的狭长高案上永远供着一个髹红六棱果脯盒,其中分转六个花瓣形的匣子,盛有蜜煎海棠、密煎藕、韵果儿、嘉庆子、百草丹、九制话梅。他捡一颗话梅送入口中,糖霜在舌尖甜甜化开,尔后很快、很快便泛起一阵酸,由口舌滑入心上,酿成三个字——张碧朱。
阳光在他脸上压出一道折痕,将他半张脸上活活碾压出一种残酷的失落。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想念过她,想她如从前那样在每一个大喜的时刻落在自己的腿上,而自己会说什么呢?他想,会将胸中的澎湃以及宏伟的志愿告诉她,“‘二相’两个字,太难听了,我宋追惗怎能容忍他日翻开史册,我的名字与他人并立!你瞧,我做到了,我如今‘一相’独大,什么延王、景王、童立行云云不过是遗臭万年。而我宋追惗,将要让百姓安居、万民乐业、要让宋家列祖、让我父亲以我为傲,要永世被后人赞颂!”
然他慢嚼着话梅回首,唯见宝幄空空,锦被安静的堆叠在那里,两片斜挂的靑帐被风鼓起,胀成更大的空,像一座巨大的孤城,四下里回荡着寂静的风。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,一切磅礴的欢喜在这座孤城面前,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。
尔后,漫长的孤寂里,有什么由他的眼眶内明晃晃的滑落,奠基了他稳固而滔天的权势。
宋府空前的盛世下,残荷叶枯,桐落溪头,一片红杏山庄初开,如火如荼。
画屏天畔,兄弟三人各自辞去,宋知书的步子才迈入一片美人樱没几时,便听身后一声“二弟”,将他脚步唤停,旋身一望,遥遥的花间走来宋知濯。
他歪嘴斜笑,迎上几步,“大哥有话?”
姹紫嫣红的颜色衬着宋知濯青碧的襕衫,半明半昧地挂起嘴角,负一只手睨向他,“有个事儿问你,你查了这么久,想必一定知道绮帐到底是谁杀的?”
初秋的风淡凉如宋知书的笑,他的手折下一朵幽蓝的花儿,凑到鼻翼轻嗅一下,又随手丢开,“不是已经查明了吗,童老大人为他爱女不平,要大哥惩治恶奴,大哥心软不愿意,童大人便自个儿支使陪嫁丫鬟初桃……,”他顿一下,似乎恍然大悟地笑起,“说起这个,我倒想起来,大哥,那初桃临死前,一个劲儿的说要见你,满嘴里嚷着什么‘将军说要收我做妾,他答应我的、他答应我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就要娶我的,他不会将我丢在这里不管!’”
他捏着嗓子怪异地模仿一个尖利的女声,挣得额角几条青筋爆凸出来,自个儿也觉得好笑,真就笑了几声,旋即眼中渐渐凝出一抹狠色,“实在太吵了,那牛皮纸沾了水一张张盖到她脸上,她才渐渐安静下来。啧啧……,我最烦女人吵闹,那嗓子又尖又细的,聒耳得紧。”
“听曲儿的时候也不见你嫌吵闹。”宋知濯挂起一抹讥笑,平静地转过来,轻挑一下眉,“别扯这些了,我是问,绮帐到底是怎么死的?我要知道真正的真相。”
余蝉稀疏,莺雀归枝,太阳照在宋知书露出的一颗虎牙上,泛着霜白的冷光,“大哥什么时候在意起一个丫鬟的死了?是怕没法子跟大嫂交代?嗨,实话儿跟大哥说吧,那丫鬟是争风吃醋给人毒死的,横竖转来转去不是你的妻就是你的妾,我没那个闲心查这破事儿,反正都是一家子,大哥随便搪塞过去就好了,要真为这事儿较真,日子也不用过了。”
言讫,他甩一截氅袖,潇洒而去。宋知濯驻足一瞬,亦转步而归。天边撒金成霜,云随雁字长,看似勾去了一段恩怨前非。
长衫撩动,甫入外间,即闻饭食流香,案上已摆好晚饭,豝儿姜瑜脍、五味酒酱蟹,姜醋生螺、三色水晶丝、奶房玉蕊羹几个家常菜色。却不见明珠,只案侧立着已是大丫鬟的侍双,罩一件殷红螺纹软绸褂,鬓上一只水晶碎珠串的彩蝶,青春灵动,却比先时瞧着稳重许多。
她跨前一步,掣一下宋知濯的衣袖,垫着脚尖儿附耳过去,“今儿二爷让人从送回了绮帐的棺椁,奶奶亲自扶灵与她父母一同送的葬,在山上哭了好一阵,回来便到屋里去了,叫吃饭也不吃,爷去劝劝吧。”
侧望满桌子的饭菜还袅着热腾腾的烟,宋知濯便心领神会地蹒入里间,撩开帘,见明珠坐在床沿,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,一双眼哭得兔子一样红肿。
他含笑过去,挨着坐下,“哭也哭过,已是尽心了,出去吃饭吧。今儿上了蟹,正是新鲜,你不是爱吃?”
侧眼观她,睫畔上还挂着泪珠,也不说话儿,似山河万里静默无言,他便握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,“就当是陪我吃,我下朝回来换了衣裳就往父亲那里去,父亲连饭也不曾留我吃过呢,我好饿,小尼姑,你就当心疼我成吗?”
掠过哒哒,跨过幔帐千张,他们落到案上,又替她盛羹布菜,仍旧见她垂眼无言。正要劝,倏听她一个流沙的嗓音清洌地响起,“你告诉我,是谁害死的绮帐?”
横望过去,是明珠水雾迷蒙的眼,隐约透出清明的光,像一双神佛的眼,使人万恶难逃。宋知濯心内一阵发虚,闪避一下她的眼,面上温柔地笑起,“不就是童大人吗?上回就因为童釉瞳脸上被划伤之事,他要我赶你出府,我不愿意,他气不过,非要替他女儿出口气,便让童釉瞳的陪嫁丫鬟……。”
“我不要听这个,”明珠将他截断,扬起抖得细碎的下巴,“这些是你说给皇帝听的,你别拿来哄我。”
此刻,他倏然有些恨她的聪明。沉默良久,缓缓摇起头,泄出个无奈的笑,“明珠,做什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?我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,老二也懒得细查,谁都不在意,只有你在意。可,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呢?哭也哭过、送也送过了,主仆之宜也就尽到如此了。”
眼泪兜流而下,明珠横袖胡乱抹一把,一双大眼瞪过去,“你们、你们利用绮帐之死大做文章,让她成为挑起事端的火石,成全了你们的仕途名利。你、和你父亲兄弟升官加爵,但转过头,你们又都不在意她的死了?”
晚天萧索,斜阳茫茫,宋知濯的脸上有一瞬的僵硬,慢将一双象牙箸搁下,两手相扣在案上,“这府里不知死过多少人,你见得还少吗?你要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真相你才能满意?是童釉瞳杀的?或是周晚棠做的?是她们俩人中的某一个,你就能相信了?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明珠仰起脸,腮侧还挂着一颗要坠不坠的眼泪,几如纱窗外的秋风败叶。
心虚令宋知濯几乎不敢看她,重又拔起一双牙箸,上下颚一错,便将布了一层靑碴的轮廓硬朗起来,“没什么意思,吃饭吧。”
半晌没个动静,他偷窥一眼,只见明珠一动未动地正死死凝着自己,只好又将筷子搁下,剔过一眼,“别闹了成吗?我忙了一天,能不能叫我好好吃个饭?”
晚风骤紧,由两扇门内一袭一袭卷过,将一桌珍脍吹得半凉,亦终于刮下明珠腮上的那颗泪珠。之后再没有泪滚下,她拈一张绣帕将泪痕抹干,就推掉了面前的碗筷拔座而起,“你自用吧,恕难相陪。”
一片橘红的裙只若涟漪荡开半圈儿,便被他掣住了一只手,“你要闹到什么时候?这都一个多月了,就过不去了是吗?你知道她是谁害死的又能如何?你是要杀人啊还是要分尸啊?你做得出来吗?”
“我、”明珠侧过脸睨着他,冷峭地磨出字字句句,“只是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。”
他渐渐松开了手,细碎地抖着肩笑了,“你太慈悲了,但是没用,小尼姑,佛要是真能普度众生,怎么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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