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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昨晌落下过一场阵仗极大的暴雨,诸多水道上?,其实很容易引发赤潮,以阿茧常年?生活在江海之上?的经验,必定是知晓,滂沱暴雨过后,势必引发广大的赤潮,严峻地阻碍水道航行。既是如此?,他又怎的可能会取道于它们?”
审案之上?的一丛烛火,正在不安地摇来?摇去,橘橙色的火光,静静地覆照在温廷安的面?容上?,将她的眉目,洞照得格外娴静柔韧,衬出一种风停水静的感觉。不过,这一幕,看在阿夕的眼中,就像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挑衅了,仿佛是阿夕的一切谋划和伎俩,在大理?寺的眼中,其实不过稚子过家家,一切皆是不值一提的,手段根本不够看的。
“再来?看看其他的水系。其实,广府的水系没有我们所想象的这般多,南北两?岸的民居大多数是依靠珠江,除了珠江,除了一切存在引发赤潮隐患的、含有较高盐碱的江河,还有两?条通往祯州的江河,一条是西枝江,另一条便是东枝江。西枝江的不可取,先前少将已经阐明清楚了,那么,唯一一条没有入海口?、含盐碱量不高、并且绝对不会引发赤潮效应的江河,尤其仅有西枝江了。”
一片憧憧的火光之中,温廷安微微地俯住身体,目色与阿夕平视:“阿茧带着望鹤是取道于西枝江,一路朝着祯州去了,因为祯州是岭南最偏南的一处州路,在官府的眼中,无异于是穷乡僻壤,是以,严守也会相对疏松一些——”
继而,她的话锋一转,凝声道:“你以为他们逃到那处去,就以为官府不会发现他们的下落么?”
气?氛陷入持久的对峙之中,阿夕陡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,她敛了敛眼睑,一霎地露出极为戒备与提防的面?目,原是松弛的颈部曲线,此?刻已是微微绷劲,俨若一头彰显敌意的兽。她一直以为只?有常年?生活在江海上?的船家,才会通晓水运上?那千丝万缕的变化,哪承想,竟是也被温廷安推断了个真真切切,明明白白。
阿夕觉得自己委实是低估了温廷安。
其实,早在她进入审房的那一刻,阿夕的心中蓦地响起了一道轰倒坍塌之声,这一回?,坍塌的痕迹非常明显,塌陷的声响很大,仿佛大到审房内的每一个人,都能听?见。
阿夕也是今时今刻,才真正地反映过来?——自己明明就将温廷安、温廷猷、周廉、吕祖迁和杨淳,推下了那座水磨青泥板桥,五人一并沉了珠江,加之在那个危难的时刻之中,还落起了滂沱暴雨,珠江水沦落为了一支暴洪,若是有人跌桥坠河,定是九死一生,愣是神仙也难以救治,下地府见阴曹,肯定是必经之途。
阿夕就是这般作想,温廷安肯定活不了,这样一桩案子,肯定能够被定性为悬案,既是如此?,官府也不可能会推进这样一桩案子。
但出乎阿夕意料地是,温廷安居然能够全须全尾地活着回?来?。
目色落在她身侧峨冠博带的青年?身上?,不论是丰知府还是杨书记,俱是对他毕恭毕敬,不敢有丝毫的懈怠,并且,有两?位随扈打扮的青年?,皆是称呼他为“少将”。
这一切,阿夕全然是看明白了,原来?是温廷安寻了宣武军这一大靠山来?,这位大理?寺少卿,乃是教宣武军的少将所救。
“温少卿的命,可真够硬的啊。”阿夕的声音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,故作散淡之色的一张皮囊,悄然被卸了下去,继而显出一副狞戾而阴鸷的面?目,吐音沉重,一字一句俨若游蛇吐信一般,在听?者的耳屏处,泛散出一阵教人心颤的寒栗,“能勾搭上?宣武军的人,也可算是造化了。”
见阿夕如此?狂狷恣睢,近旁甫桑的容色微变,想要教此?人一通好看,却?教温廷舜一个淡寂的眼神制止住。
处置犯人的事,得要交予大理?寺与广府,毕竟,刑狱推鞫之公务,乃系隶属于温廷安的,宣武军的职能再大,也不能越俎代庖。
这厢,温廷安捡了个刑凳,在阿夕的对面?告了个座儿,一错不错地注视对方:“以我对望鹤的了解,她一旦知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,是绝对会劝你投案自首,而不是做逃犯,是也不是?”
阿夕冷哂了一声,目色从幽缈憧憧的烛影之上?,徐缓地挪移至温廷安身上?,回?视她,沉声道:“温少卿说错了一个推论,是阿朝要代替我去投案自首,说一切罪咎,皆是她所致,她想要替我兜揽下所有的罪孽,”话及此?,阿夕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弧,“就像二十?多年?的那样,我弑父以后,阿朝要替我顶罪,我不允,她说那就一起认罪,本是同根生,那便是要同生共死,假令我一个人落狱,那她就不活了。”
这一桩事,其实是在昨日暴雨之夜提到过的,温廷安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之色,遂是问道:“望鹤说要替代你投案自首,那你的反应如何?”
阿夕似是听?到了一桩笑闻,显然觉得温廷安是在明知故问,嗤笑一声,不知不觉之间,她的嗓音一点一点地寒冷下去,凝声道:“我怎的可能,去教阿朝替我受这等苦难?她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,她是无辜的,我要教她逃得越远越好,让官府遣出的任何官兵,俱是无法抓到她。”
温廷安进一步确认逃逸的性质:“望鹤是受你所迫,不得不逃逸么?”
阿夕陷入了一番长久的缄默之中,良久才道:“我给她喂了一些眠安茶,这种茶,一次能让人歇息上?一个时辰,我让她向歇下,然后吩咐阿茧送她逃出广州府,不能往北逃,毕竟,愈是往北,便是越发靠近天子脚下,官兵也就越多,因于此?,我们只?能往南逃。既然是往南的话,阿茧就出了一个主意,不若去祯州暂且避一避风头,温少卿也知晓的,在大邺的疆域版图之上?,除却?居于南岛之上?的雷州,便是只?有祯州是陆地上?最南的所在,官府对外来?百姓的路引的验察,也并不是很严苛,逃到那个地方,藏身便是很容易的一桩事体——”
“哪承想,”阿夕半咬着嘴唇,唇色变得苍白薄凉无比,眸底渐渐聚拢了诸多霾意,“被你们一举勘破了。”
翛忽之间,她的反应变得剧烈,容色变得阴郁且愤懑,道:“为何我都投案了,你们还要揪着阿朝不放!罂粟一物?,是我投放在膳食之中,招徕外客的手段;郝容是我弑害的,是我将他推下珠江的,因为他知晓我招徕食客的手段与底细;贺先、唐氏和郝峥,这三个人亦是我弑害的,我弑害他的动机,同郝容一样,因为发现了不当发现的事,所以,才会死于非命;至于唐氏和郝峥,为了彻底根除泄密的隐患,我也将母子俩弑害了。”
话至尾梢,阿夕双眸微微充着血,举起被锁在枷板之中的手,音量走高:“所有的罪咎,皆是我一个人犯下的,我都投案了,不论是绞刑还是车裂,皆是无所谓,罪咎我一人来?担,你们为何要揪住阿朝不放?!铐我审我,难道还不够么?!”
因是挣扎得厉害,阿夕的两?截手腕,被枷板勒出了一道深红紫青的痕迹,腥薄的血渍,沿着她的骨腕,就这般淋漓地流淌下来?,空气?之中,亦是撞入一阵辛涩的血腥气?息,原有的潮雨发霉酸朽的气?息,减淡了好几分,委实是触目惊心,
温廷安想起,阿夕也说过,二十?余年?前,她和阿朝在广府的牢狱之中,共同结为了姐妹夫妻,生同生,死同死,永生永世绝不分离,更不会嫁作他人妇。
易言之,阿夕对阿朝,是始终寄生着一种畸形而病态的恋慕在的。
温廷安真正地捋清这一层思路在,心中陡地思及了什么,便是对阿夕沉声道:“你将望鹤交给阿茧,就不怕他临时变卦么?”
气?氛陡地陷入一种诡谲变幻的死寂之中,阿夕面?容之上?的狠戾之色,蓦然僵固住,她定定地望向温廷安,沉声道:“……你,这是何意?”
被拴在了镣铐上?的一双手腕,因是剧烈地挣扎,手腕的皮肤上?,被磨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。
阿夕原本是在进行这样的动作,因为温廷安的一席话,她陡地停顿了下来?,一错不错地凝视她,复又重审了一句问话:“我给了阿茧足够多的财资,让他带阿朝出逃,有何不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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