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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人还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,沈云升沉寂地看了温廷安一眼,少年斯文俊雅,没有预想中的纨绔习气,沈云升信手将野兔子往腰后一掼,背过身去,摸出一壶热酒,灌了喉咙,接着朝着风气灯吐去,趁着灯火盛明,他一边朝着来途走,扶稳斗笠,一边淡声道:“酬金什么的就免了,这峨山我摩挲过一遍,你们跟紧了。”
温廷安舒一口气,雅声言谢,捏紧了灯杆跟在他身后,王冕附在旁侧,面露嫌色,低声不悦地咕哝道:“这人是从南下庳湿之地来的罢,话有乡腔,衣着破旧,举止还如此粗鲁,那手没濯过,便直接将死畜生往衣后一束,真是脏死了,农门来的土鳖,就是如此没教养……”
温廷安拿起折扇,不轻不重敲了王冕脑袋一下,王冕哎哟了声,刚想说话,却看见主子收敛了笑意的寂眸,“嘴不会说话,就缝上。”
王冕委屈道:“少爷,本来就是嘛,那个姓沈的,看起来不尊重您,长得也不像什么好人,万一他把咱们拐到大山坳可该怎么办?”
温廷安眉心紧蹙,却是失笑:“不大可能的,人家是秀才出身,腹有诗书气自华,你切不可管中窥豹,以貌取人。”
更要紧地是,沈云升可是三个月后的新科状元郎,十年寒窗苦读,一举成名天下知,登马游京之时,都快被无数女子的香帕淹没了,诸多达官贵族榜下捉他为婿,争得头破血流。而沈云升高中之时,恰是她温廷安灾厄的开始。
甫思及此,温廷安整个人复又揪急起来,心脏如被热油闷烤,一心想着快些寻着温廷舜,想事之时,没发觉一直在前头探路的沈云升,凝了她一眼。
一行三人沿着雪道进入深谷,山道崎岖陡峭,温廷安蹚着厚达半尺的雪,寻溯着原书记忆,步出一二里,跟着沈云升约莫一刻钟,弯弯绕绕,终于寻到一处隐秘的岩洞里,洞窟上的雪,溅有血沫子。
沈云升摸出火折子,温热火光在洞穴里,撬开了一片湿重沉闷的晦暗,将洞内的景致照彻得一览无余。
仅一眼,温廷安悉身的血液,凝冻住了。
洞内弥漫着腥稠的血腥气息,晕厥在血滩之上的少年,象征身份的一鼎玉冠,被人践踏成了破铜碎铁,发丝泼墨似的凌乱,搅缠在冰冷的地上,原是象牙白的束带绸衣上,尽是触目惊心的血污,衣袍下裾处,他的双腿以一种畸形的姿势扭在一边,可以想象得到,那一帮打手,下了多重的狠手。
与身上狼狈反衬的是,温廷舜的皮相极好,面皎皎若中秋之月,眉鬓硬朗若松山之雪,五官似是经过天人精雕巧琢,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,看着煞是养眼,不过,他的骨相带了些沉鸷之气,眉心和唇角处,都攒着一股冷野与狠劲,尤其是额庭处捱到的血色刀疤,显出三两分骇人的戾色,让人倍觉畏意,不大好相处的感觉。
非要做个譬喻的话,沈云升是扶疏的松,高旷疏逸,那么温廷舜便是潦烈的火,尽是疯狠,两人气质全然不一样。
见到温廷舜这般惨状,温廷安身子不受控地发颤,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她蹲住身子,先在他脖颈处的脉搏拭了一下,脉象越来越弱了,她的手又轻轻覆在额庭处,他体温低得厉害,正发着高烧,身体又冷又僵又硬,庶几与冰坨无异。
温廷安将毛氅罩在了温廷舜身上,将其裹得严严实实,王冕本欲来抬人,却被她劝阻了,温廷安平和地看向沈云升:“沈大哥,能再帮帮忙吗?”
她与王冕皆不通医理,而沈云升的老父是庆州地县府衙一带的老中医,对医治腿骨很有造诣,沈云升幼时被逼着背过《黄帝内经》与《伤寒杂病论》,也接触过像温廷舜这种遭际的人。
再者是,大邺近年以来,诸多州路伤寒与瘟疫频发,官家不仅重视四书五经与历代国史,也将医道列为书生们该去研习的学问。
门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,温廷安不是一位爱逞能的人,她贵有自知之明,内行的事,要交给内行的人来做。
王冕有些不太信任,跟温廷安挤眉弄眼:“这姓沈的能行吗,感觉不大靠谱?要不咱们去寻个大夫来吧……”
温廷安捋平了呼吸:“他一定可以的,你去看守洞口吧,别多话了。”
面对此情此景,好在沈云升足够镇定,淡淡看了温廷安的面容一眼,什么也没问,先摸出随身带的刀具还有酒壶,烈火火舌舔过刀尖,刀尖润过烈酒,空气里,先是响起了裂帛之声,再是响起了骨窝啪啪扳正之响,场景惹人心惊胆颤,温廷安一直捏着袖袂,为温廷舜拭汗,她看到他的眉心微颤,晓得他应当是恢复了几分意识,但他并没有睁开眼。
个把时辰过去后,温廷舜的腿勉勉强强保住,情势还不算太糟糕,沈云升满手蘸了血,欲用衣袂胡乱擦擦,却见温廷安给他递了一张丝帕,丝帕是满绣银缎,材质极好,沈云升薄唇微抿成一线,没接过:“我一介乡野粗人,消受不起朱门之家的贵物。”
朱门,是朱门酒肉臭的朱门。
他一定是听到了王冕的话,是以,才会这样说,话里有影射之意。
“沈大哥,您是误会了,那傔从嘴上没有把门,心直口快,但本心是不坏的,望您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去。”
温廷安还想再解释什么,但见沈云升笑了笑,摇了摇头,徐缓撩袍起身,交代了一些注意事宜,便大步往洞口去了,说救人就只是救人罢了,一点寒暄都不愿给,说一不二,性子耿直,如松如竹。
末了,她好像听他沉声道了句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
门对门,户对户,院对院,一如竹门对竹门,朱门对朱门,两重门之间,相隔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。
温廷安与王冕搀扶着温廷舜,趁着雪势小了些许,早赶慢赶,搭马车回府显得过晚了,她怕温廷舜撑不过去,为今之计,只能先去了沈云升的那座草庐,暂歇一宿,主仆二人又累又困又乏,原想倒地便歇。
但温廷舜身上都是血,发丝凌乱,衣衫腥臭,造相狼狈极了,温廷安原想指挥王冕去帮这位庶弟濯身,但她想起了自己在原书里的惨状。
约莫半个时辰后,王冕帮衬着,将煮开的水斟入了大木桶里,纳罕地道:“少爷,没事咱们折腾个什么劲儿,横竖这个二少爷都是贱命一条,搁着放着,明儿让府上的丫鬟随手洗洗不就得了,他哪里动用您这双贵手?您用不着怜悯他!”
温廷安哂然,轻声道:“本少爷可没怜悯,那帮人犯了事儿,不把一些东西清理干净怎么成?就怕有个万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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