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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别无选择。
晚上我陪着他去李乐打工的牙科诊所。
在我眼里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,肮脏、甜腥,还有金属外壳般的冷光,李乐还是那么瘦瘦小小,像因某种意外而造成发育中止。我一直紧闭着嘴,我承认我有点害怕,但我已答应要陪天天去一个小学操场。在那儿的一个角落将有一次不道德的交易。而作为条件,天天明天就得随我回上海。他会去一家公安局办的戒毒所,我告诉他这是惟一的办法。我需要他好好的,我们必须长相厮守下去。
我和天天手拉手,另一只手则插在裤兜里,那儿装着钱,我的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,虽然ob卫生棉正紧紧地塞在我的身体里,像一道闸门,仿佛提供着某种虚无的安全保障。
走进一扇无人看管的小门,我看到了一个天天的操场,有弦形的跑道,孩子们玩的低矮攀登架,还有球网和篮球架。我们缩在围墙下面的一片阴影里。
天天轻轻抱住我,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我额头上面的汗珠。无论情况多糟,无论身处何地,天天总是备着一条手帕,在这一点上他像个好儿童,或者是贵族。
“很痛吗?”他温柔地看着我,我摇摇头,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月光在他眼睛上部留下了深深的阴影。他瘦多了,眼部四周有一圈青紫色。我不能仔细端详这张脸,否则我会泪眼蒙胧,会觉得无助得要命。
两个穿牛仔裤,戴墨镜的男人的身影出现了,我和天天握在一起的手蓦然变得冰冷起来。
李乐迎上去,跟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。男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。我蹲在大墙角,屏息宁神,一动不动。天天站起来,把我给的钱擦在手里。
男人盯着我看了一眼,然后问:“钱呢?”
天天伸手过去。男人数了数然后一笑,“好,扣除上次的欠款,只能给你这么多。”他说着迅速地把一小包东西塞到天天手里。天天把那东西塞进左脚鞋帮里。
“谢谢。”他低低说了一句,然后拉起我,“走吧。”
我们走得很快,李乐跟他们还在说什么,我和天天飞快地走到对面的大街上。街头还是很热闹,人来人往。我们默默地站在马路边,等着一辆空的出租车的出现。一群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,把眼睛放在我身上乱瞟一气,一个人说起了我听不懂的话,肯定是粗话,他的同伴们得意地笑起来,把空的可乐杯踢到天天的腿上。
天天那只握在我手掌里的手出了汗,变得烫烫的,我看看他,低声安慰他,“不用理他们。没什么。”这时一辆空的士适时开过来,我招了招手,车子停下来。我们钻了进去。
在车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。他吻着我,我说不出任何话。我沉默地贴着他的脸,他的手温暖地放在我肚子上,从他的手而来的热融化了我子宫里的紧张融化了那些淤血。
“我爱你。”天天轻轻地说,“不要离开我,不要不管我,你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孩。我爱的全部就是你。”
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几声猫叫声,细若游丝。我打开灯,果然看见了线团。我连忙下了床,把晚上吃剩的半碟椒盐烤肉放在地板上,它走过去,低头吃起来,吃得很快,显然真是饿坏了。
它看上去十分丑陋,毛皮脏得辨不出颜色,而且猫脸瘦了,显出一股野猫的凶悍劲。
我抽着烟,坐在床上看它吃,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,也许它在街上某个角落看到了我,如同看到了救星,知道它又能回到我们在上海的那个家。我想着,突然把自己给感动了。
我跳下床,抱起线团走进浴室,用沐浴露和温水给它洗澡。它温顺地在我手指揉擦下一动不动,乖得像一个孩子,然后我擦干了它,抱起它走向床,天天还在昏睡之中,线团就睡在我和天天的脚边。
一夜平安无事。
第二大阳光很好,我们在线团的舔吻中醒来,脚底心都是它的口水,痒酥酥的。
我和天天对视片刻,然后他开始动手脱我的睡衣,在上午明亮的光线中我睁大了眼睛。温熙的空气托起了我的裸体,我看到粉红色的乳头像潮汐上的浮标一样轻盈地涨上来,而爱人的唇就像一尾小鱼一样,温柔可爱地在水中嬉戏。我闭上眼睛,接受这一切。他的手指抚慰着我正在流血的伤处,在血的润滑下我迸发了,耳边隐约能听到线团的叫声,同时还能感受到它舔在我脚底的湿舌头。
我和爱人和一只猫做爱的清晨就这样留存在我的头脑中。有一点点疯狂。鼻子里永远都粘着毒品白色的、甜腥的恐怖气味。是的,以后我一直摆脱不了。无论和一个又一个男人约会,和女人逛街,独自写作,还是走在柏林的Gierkezeile街上,我都没有办法忘却那样带着死亡和爱的清晨,那样甜而恐怖的气味。
经过机场复杂的托运手续,“线团”被终于允许带上飞机,我们飞回了上海。
二十、气泡里的男孩
不要哭孩子,不要哭。
——保罗·西蒙
窗外阴转雨,电视里在播放郭富城的百事可乐广告,没完没了。今天是星期三,我看过米奇老鼠的故事,从那些故事里我知道星期三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日子。
一早起来,天天突然改变了主意,他不想今天就去戒毒所。 “为什么?”我盯着他问。
“我想跟你多呆一段时间。”
“可这不是生离死别,好吧……不要担心,我知道你的感觉,可你难受起来怎么办?”
他从鞋帮里取出一个小包,晃了晃。
“天天!”我呻吟了一声,“你居然还带着这东西回来。”
他破天荒地走进了厨房为我做早餐,我躺在浴缸里发了一会儿呆,听到煎鸡蛋在锅子里滋滋地叫,还有锅盖咣当一下掉在地上的声音,真是手忙脚乱,可一顿早餐贿赂不了我,我不能原谅他故态复萌。
我没有吃他做的早餐,他一声不响地缩在沙发里喂线团吃一盘猫食。我面对稿纸干坐了一会儿,渐渐就有了一种恐慌,就像魔法师突然发现自身魔力消失殆尽。可我现在无法投入到距离之外的文字世界里去,身边就有活生生的变化在随时发生,像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。我总想成功突然降临,像阿里巴巴只需念咒语就打开了宝藏之门,比尔·盖茨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,巩俐在我这年纪不需会说英文也征服千万白种男人惊艳的眼睛。
而我现在似乎体力不支,在这个城市永远也实现不了梦想了。除了揪自己的头发逃离地球(在诺查·丹玛斯预言证实前),或者和天天一起离开人群,在非洲大陆的森林或南太平洋的某个岛屿种大麻,养小鸡,围着火堆跳土著舞度过余生。
“想出去走走吗?”天天把一只纸飞机扔到我的书桌上。他叠的纸飞机只只漂亮,上面还画有图纹,写满了人生警句和名人名言。比如:“他人即地狱”、“人永远孤独”、“生活在别处”、“诗意地栖居”等等。
我们坐车来到市中心。车子经过延安路的时候,我们发现那段高架路还没有完工,然后就是一长排带着小花园和围墙的老房子。上海人总是以同时拥有这一新一旧两样东西为傲,此起彼伏的市政工程用钢筋铁梁撑起了城市庞大的身躯,而零星的历史遗骸则用迷雨青苔般的温柔点缀着城市的良心。每次坐在出租车里穿越大半个新旧参半的城市,一路上就像在听这座城市喋喋不休的跫音。
我可能一辈子都得记住这种声音,也可能一辈子也听不懂这种声音。马克跟我说过,世界上每个不同的城市都有不同的声音,他在巴黎、伦敦、柏林、威尼斯、维也纳和上海的声音中找到了某种处在共振带中心的东西,那是种气状物,与人心中的感情有关。它们彼此激发,互为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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